被遗忘的县城体育

职业联赛在一线和准一线城市中光芒万丈，乡村体育在青山田埂间也同样备受瞩目，而夹在两者之间、孕育着全国半数人口的县城，却愈发看不清体育发展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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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佳浚

编 / 李禄源

县城，正在逐渐赶上「北上广深」，成为近年互联网上被越来越多人谈起的话题。

在我国，有超过2800个县级行政区，其中县级市和县城达到1866个，常住人口有2.5亿。而在周边村庄生活着的5亿人口，同样围绕着这些县城南贩北贾、生活娱乐。

大排档门前的塑料桌椅、停满了面包车的老街道，以及遍身小广告的电线杆......一个个县城紧密相连，撑起了大半个中国的记忆底色，也带动着整个市场的下沉与延伸。

聚焦体育市场，乡村体育爆火后，几个代表县城也成为了主要的受益者。人们熟悉的台盘「村BA」，就为它所在的台江县带来了「泼天富贵」——今年十一假期，台江县旅游收入达到了2.8亿人民币，同比增长281%，累计接待游客29.91万人次，光是台盘村附近的两个高速公路收费站出入口，行车总流量就超过6万辆次。

村BA已经成为了台江县的招牌 图源：视觉中国

良性循环下，台江县当地民众的体育热情也越发高涨。据台江县政府官网消息，2024年仅过去10天左右，县文体广电旅游局便领头举办了5场官方性质的全民健身活动，可以说整个台江彻底拥抱了体育。

但不是全国所有县城都叫台江，村BA的成功也难以被复制。所以当我们在讨论县城体育时，我们更应该看到的是流量之外，更广泛土地上的真实模样 。

2021年，国家体育总局发布的《「十四五」时期全民健身设施补短板工程实施方案》中就曾提出，目前我国全民健身场地设施仍存在总量不足、结构不优、载体不新、质量不高、社会力量参与不足等问题，而全国一千多个县级行政区的城乡之间，许多更是存在着基础设施短缺或老旧、体育人才稀有，以及民众体育意识缺乏等一个比一个难解决的问题。

为了将这些问题聚焦，我们把目光放到了秦皇岛市昌黎县，看看这个在全国经济排名中上的县城，其体育究竟长什么样。

一座经济强县的体育苦衷

在阿那亚成为京津冀中产后花园之前，人们知道这座海边小城，大多是因为曹操游至昌黎碣石山写下的那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1983年，昌黎从唐山分离归至秦皇岛，地势上北靠辽宁葫芦岛，与隔渤海相望的山东海滨城市一样，虽然自身旅游业、养殖业都很发达，但「考公考编」仍旧是多数人心中的最优选。

这样一个拥有着东北饮食习惯、山东从业心态、人民艺术家赵丽蓉老师同款口音的昌黎县，靠海吃海，走上了经济发展的道路。

昌黎县城 图源：昌黎发布

截至2022年，昌黎县GDP总量为337.2亿亿元，占秦皇岛市经济总量的17%，整体经济实力超越全国84.7%的县市，今年更是被《经济日报》评为2023年度全国投资潜力百强县市第78名，成了名副其实的经济强县。

生活水平上去了，人们开始寻求更多民生娱乐层面上的追求。KTV、电影院越开越多，商超越开越大，但相比之下体育的发展却有些没跟上速度，连在这座小城中有着厚重基础的篮球，人们也快没地方可打了。

· 县体育馆无限期关闭，全县室内篮球场只剩唯一

金明阁算得上是昌黎的「篮球教父」。

今年50周岁的他打球打了30年，靠扎实的基本功和一手精准的投篮制霸县内各大野球局。只要是在昌黎打过球的，或多或少都领教过他的本事，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防他没用，进不进全看他心情。」

口口相传下，从2017年起便有几位家长找到金明阁，拜托他教孩子打球。顺水人情，考取一级社会体育指导员证书后，金明阁开始在城区北部的县体育馆带孩子们上课——一节篮球课收费是25元。

「也没想着赚钱，就是觉得能靠自己的能力，带家乡孩子练练篮球，挺有意义一个事儿。」金明阁告诉氪体。

据当地居民们回忆，那似乎是当时整个县城唯一对外的篮球培训「机构」。随着闻讯前来的孩子越来越多，「篮球教父」的标签便被贴在了金明阁身上，平时一起打球的球友，也都开始喊他「金老师」。

到了2021年底，学生多到了需要分批上课的情况。因为县体育馆还要兼顾大众的运动需求，金老师便在县火车站附近的一条巷子里租了间厂房，自掏腰包建了个室内球馆，并在课余时间向公众开放，收费10元/不限时。

没成想到了今年冬天，这间厂房竟成了留给昌黎县篮球爱好者最后、也是唯一的选择。

金明阁在自己的球馆里教孩子们打球

在2021年的时候，算上县体育馆和金老师的球馆，昌黎县城内原本有4家对外开放的室内篮球场地，但在近两年，其中两家民营球馆都因为各种原因选择了停业，而拥有二十年历史，承载着全城运动需求的县体育馆，也在上个月关了门。

为了解其关停原因，我们前期尝试联系了十余名县体育馆的常客，但得到的回复大同小异——场馆方面没有正式说明原因，突然就关了。不过考虑到很长时间里日常维护场馆的只有一位身兼保洁、安保和收银员三个角色的七旬老人，这似乎也不算是令人意外的结果。

在几番走访询问后，一名知情人士向氪体透露了真正原因。去年年底，在《体育行业安全生产重大事故隐患判定标准（2023版）》发布后，昌黎县体育场的篮球馆在接受评估时未通过相关标准，被判定为拥有一定安全隐患，要求在重新翻修之前无限期关停。

而当我们问到具体的翻修计划和时间时，这名知情人士则表示：「不好说。」

· 面临解散的高中女篮，和被质疑的县城体育女孩

昌黎的篮球困局不只在成年人的世界。

整个河北都数得上的重点高中昌黎一中，是这个县城为之骄傲的名片，也是所有昌黎中考生的目标。然而即便是在如此优秀的一个校园里，体育也遇到了困境。

小钰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篮球爱好者，在去年以556分的高分考入梦想学府昌黎一中后，便准备报名参加校篮球队，却发现学校的女篮校队正在面临解散问题。

「当时知道消息的时候真的很难过，学校打球的女生不多，组不起来一个队了。」小钰告诉氪体。

昌黎一中

据了解，昌黎一中全校约有3600名学生，虽然最新的在校男女比例暂未公布，但根据2016年「男:女=0.73:1」的数据大体估算，女生还是能占到半数或以上。而其中却组不出一个12人的篮球队。

「可能很多人不相信，在昌黎这样的县城，大家对女运动员的认知还停留在类似‘女孩玩什么体育’的质问里，其中也包括我的很多亲属朋友。」小钰跟氪体分享到。

这并非有意冒犯，对于大量的县城女孩来说，体育从来不在她们的爱好选择视野当中，更别提将其作为付之一生的工作或事业。而在家长们看来，健康的标准也仅仅是少生病。

小钰之所以能够坚持对篮球的热爱，则是源于父亲的支持。从13岁那年表达过对篮球的兴趣后，父亲便在闲暇时候带她打球，甚至不辞辛苦在每个周末都驱车50公里，送她到秦皇岛市上篮球课。

「昌黎也经常有一些流动的篮球培训班，但从氛围、理念和水平上，都和市里有一定的差距。」小钰的父亲告诉氪体。

虽然校队的困境让小钰一度心冷，但令她和父亲都感到欣慰的是，开学后，昌黎一中女篮加强了招生力度，球队也在一段时间后恢复了训练，并在去年的市篮球赛中拿到了季军。

在与小钰交流的最后，她向我们提出了一个请求：

「能帮我表达一下，就是希望能有更多的女孩来打篮球吗？真的很好玩！」

· 县城周边造价40亿的「世界最大综合网球中心」成遗留项目

对于乘坐火车造访阿那亚的游客来说，昌黎站是最适合的选择之一。而从车站驱车去往海边的必经之路上，两座与周边建筑格格不入的庞大白色建筑总能吸引人们的目光。

这个建筑，便是志在成为「世界最大网球运动训练基地」的恒博华贸国际网球中心。

恒博华贸国际网球中心概念图 图源：恒博华贸官网

根据秦皇岛市人民政府官网信息，2012年，顺应秦皇岛市提出的「旅游立市，打造滨海运动休闲度假旅游产业带」这一总体思路，定位「世界最大网球运动训练基地」的恒博华贸国际网球中心正式开工，总投资40亿元，规划面积800亩，坐落昌黎县大蒲河南北两岸，顺河2公里直达渤海湾，为河北省重点项目。

虽坐落于昌黎县内，但略显讽刺的是，许多当地人对它并不了解。而对于人均GDP刚过6万元，篮球都快没地方可打的县城居民来说，他们也显然不是这座宏伟建筑的目标客群。

网球中心共分四个区域：A区由「专业网球学院」「中国网球协会训练基地」「中国网球协会培训与交流中心」组成；B区是一个包含网球场、高端会所、游艇俱乐部、文化主题酒店的高端网球俱乐部；C区为拥有度假休闲配套功能的网球公园；D区则是高端网球特色住宅区。

在当初的规划中，这一网球中心的目标是利用北戴河新区中心区南部区域的优美自然环境，结合自然水体的特色优势，打造成一个以网球运动为名片，以网球度假及居住为特色的高端体育休闲运动中心，同时为中国网球协会提供训练基地。

然而，在秦皇岛市人民政府2022年发布的一条有关此项目的消息中，恒博华贸国际网球中心已经被称为「遗留项目」。

我们本想尝试去了解这座网球中心的现状，以及所遇到的问题，但场馆的社交媒体最近一次更新已是在2018年，官网提供的电话号码成了空号，发出去的邮件也无人回复。一次坐落在县城之中，对标世界网球天堂般的超级构想，正面临着迷茫的未来。

对于这个网球中心的最终情况，氪体也在持续关注。网球运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展，不论是从业者，还是以这座小城的体育发展角度出发，我们都期待着能够看到这样一座超级综合体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以完全体面世。

写在最后

昌黎县城中的体育难题还有很多，比如部分中小学专业基础设施短缺、县城体育人才持续出走等等，仅一篇文章无法全部概括。但令人感慨的是，昌黎县或许只是全国1300多座县城体育发展的缩影，根据各地官媒公布的情况，一些地区的情况甚至远不如昌黎。

我们常说，经济发展水平是体育发展的基础，直接影响着体育的发展方向和速度。经济发展水平决定了当地对体育资金、设备、场地等方面的投入，也决定了人们的收入与消费能力，进而影响大众在体育上的投入。

村BA所倡导的「一个赛事改变一座城」「用体育带动经济」的理念没错，但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村BA的成功难以复制，我们也没办法造出1000个有全民关注度的赛事去改变1000座县城，还是要从起点出发，基于人们的体育认知做文章，通过普及与宣传，让更多人意识到体育运动是健康生活的刚需，而非附加。

昌黎县在全国县域经济综合实力排行中位列前1/4，其居民体育空间尚且如此。那些更多的县城到底该怎么办，是体育行业、乃至更广泛层面在未来必须关注到的问题。

健康中国战略下，没有任何一个人群的体育运动需求，可以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