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与“昆代”:翻译中的“名从主人”与约定俗成

法国国家队的右边后卫Jules Koundé,在大多数中文媒体中被称作是“孔德”,而央视解说中,将其叫做“昆代”。这个叫法让许多球迷不太适应,甚至有球迷认为,央视的翻译方法是错误的。

实际上,央视的译法或许会让球迷困惑,但绝对不能说是错。他们对球员姓名的翻译,是按照规范进行的。这个规范,就是该球员的姓名在其母语当中的发音。

Jules Koundé是法国人,但是有非洲血统。央视的翻译方法,或许是参照了在非洲广泛分布的班图语支的译名对照表。

在班图语译音表里,辅音为k,元音为oun的发“昆”音,而辅音为d、元音为e的,视情况分为“代”、“德”两音。

在班图语译音表里,我们还可以注意到:oun、e这两个元音,都被标记了星号。注释显示,标有星号的元音和辅音,均为法语或葡语转写系统,适用于前法属和葡属地区。

而Jules Koundé拥有贝宁血统,贝宁就是前法属地区,因此央视将他翻译成“昆代”是有根据的,绝不是乱来的。

1993年,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了一部叫做《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的工具书,是新华社译名室编辑的。新华社译名室的主要工作,是翻译和规范世界重要或常用人名、地名、组织机构、军事科技名称等在中国大陆使用的中文译名。他们翻译外语人名时,主要遵循两个原则:名从主人、约定俗成。

所谓“约定俗成”,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如果一个人的中文译名大家已经很熟悉,就沿用下来,不做更改。比如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他的姓氏

Andersen在丹麦语里应该翻译为“安诺生”,但“安徒生”已经深入人心,所以在提到他的时候,可以不遵循辞典里“安诺生”的规范。

而所谓“名从主人”,就是名字的主人怎么念自己的名字,我们翻译出的中文名也要尽可能地向其发音靠近。

在这里存在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同一种写法的名字,在不同语言里的发音是不一样的。比如,国际米兰曾经有一个巴西边后卫叫Jonathan,对他的翻译有乔纳森、霍纳坦、若纳坦、霍纳森和若纳森等等,不一而足,没有一个大家都公认的中文译名。因此,这位球员曾被国米球迷戏称为“五兄弟”(实际不止五个译法)。

根据《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Jonathan在英语里叫“乔纳森”,而在法语里叫“若纳唐”。辞典并未给出在其他语言中该名字的发音。这样,就必须要求我们查验各个音节在该球员母语中的发音,从而确定尽可能接近其母语的中文译名。

在葡语中,“Jo”发“若”音,西班牙语则是类似“霍”的音(例如Jose在葡语中是“若泽”,西语里是“何塞”;Jota在葡语里是“若塔”,西语则是“霍塔”)。国际米兰的这位Jonathan是巴西人,应该用葡萄牙语的发音来翻译。因此,这位Jonathan被翻译成“若纳坦”,或许会更准确一些。

说到这里还可以延伸出另一个例子:若日尼奥(Jorginho)早期曾被错误地翻译成“尤尔金霍”。若日尼奥是意大利国脚,但他在巴西出生,名字也是葡语名,所以Jorginho需要根据葡语发音来翻译。前面说了,葡语里面Jo是“若”,根据《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规范中文译名应为“若日尼奥”。

说个题外话:其实在严格意义上,“若日尼奥”不是名字,而是昵称。他的全名是Jorge Luiz Frello Filho,即若热-路易斯-弗雷略-菲略。而“菲略”(Filho)也不是姓,而是一个后缀,表示“小”的意思,用于和父亲同名的人,以示他是更小的那个Jorge Luiz Frello。

很多“错误的约定俗成”,源于最初的错误翻译长期未能得到纠正,等到大家对其耳熟能详,也就不便更改了。

比如,早期中国在转播欧洲五大联赛和世界杯的时候,对于球员的译名并没有遵循严格的标准,再加上英语文化的强势影响力,大多人都是按照自己理解的英语发音去翻译。意大利球星Giuseppe Signori,被翻译成“西格诺里”,把里面的“g”翻译成了“格”,与意大利语的原本发音完全不符。如果按照意大利语发音做规范,参照《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gno”发“尼奥”的音,他应该被译为“西尼奥里”。

巴西球星Djalminha,则是被离谱地翻译成了“德贾明哈”。这连英语译法都不是,属于完全的汉语拼音译法。实际上在葡语里,Dja发类似“贾”的音,D作为首字母,不可以单独拆出来翻译成“德”。而“nha”这个组合,在葡语中统一都是“尼亚”。因此,他的正确中文译名应为“贾米尼亚”。

把姓名首字母“D”拆出来单独翻译成“德”,这种错误还出现在网坛巨星Novak Đoković的身上。他的姓用英语写是Djokovic,于是国内把他的姓氏从英文转译成了“德约科维奇”,甚至他还有了个绰号“小德”。这个名字,和他姓氏的原本发音完全搭不上边。

和贾米尼亚一样,Djokovic的“Djo”,不能单独拆分出“D”来发音。而且,德约科维奇的姓如果用拉丁化塞尔维亚文书写,首字母是Đ,本来也不是英语里的“D”。

“Đ”是一个塞尔维亚文中“Ђ”罗马化后的字母,发一个浊龈腭塞擦音,发音类似汉语里的“日”。再加上后面的字母o,发出的音可以理解为接近“日奥”。

根据《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这个名字应该被译为“乔科维奇”。近几年根据其实际发音,许多官方媒体又将其名字译作“焦科维奇”。但是,不管乔科维奇还是焦科维奇,都比“德约科维奇”更接近正确发音。

此外,根据《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所定的规则,Ri一般翻译成“里”,Li翻译成“利”。因此前国足主教练里皮(Lippi),按照标准其实应该叫“利皮”。只不过里皮的叫法太过深入人心,和德约科维奇、西格诺里、德贾明哈一样,已经无法再纠正。

作为反例,阿扎尔就是一个得到及时纠正的译名。Hazard用英语念,是“哈扎德”。而阿扎尔在里尔队刚刚出道的时候,就曾被中文媒体翻译成“哈扎德”。但阿扎尔出生在比利时的拉卢维耶尔,属于瓦隆大区,这里生活的人大多数都讲法语。所以,对他姓名的翻译应该采取法语标准,首字母H和末字母d不发音,译作“阿扎尔”。

当阿扎尔逐渐打出名堂的时候,就有许多人注意到了“哈扎德”的错误译法,并时常提醒球迷该球员姓氏的正确读音,最终让“阿扎尔”的正确发音成为了约定俗成。

另外,James Rodriguez在出道之初,被翻译成“詹姆斯-罗德里格斯”。但他是哥伦比亚人,名字需要用西班牙语翻译。我们在上面提过了,西语中“Jo”发类似于“霍”的音,大家就可以据此了解到,“J”字母在西语里大概发的是英语中“H”的发音。

比如,说西语的人在表示哈哈大笑时,不会写“Hahahahaha……”而是“Jajajajajaja……”,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James的“Ja”,在西语里是“哈”。“James”,发“哈梅斯”的音。而如果这个名字出现在葡萄牙语里,则要翻译成“雅梅斯”,因为“J”在葡语里起到类似英语中“Y”的作用;如果出现在法语里,则要翻译成“雅姆”,因为尾字母s不发音(同样道理,法国门将洛里不叫洛里斯)。

再举几个汉语译名有争议的球员的例子:

范迪克还是范戴克?

正确的是范戴克。因为他的名字写作“van Dijk”,在荷兰语里ij相连时,发音类似于字母y,所以可以理解为“Dyk”,Dy是戴,不是迪(同样,荷兰前国脚库伊特,他的名字也有英语Kuyt和荷兰语Kuijt两种写法)。

贾吉尔卡还是雅盖乌卡?

央视曾经将英格兰中卫Phil Jagiełka翻译成“雅盖乌卡”,引发过争议。实际上,央视的翻译是有道理的,这位球员有波兰血统,Jagiełka本身也是一个波兰姓氏,所以央视是按照波兰语的发音来翻译的。

我们主要需要注意字母“ł”,注意,它并不是英文字母“I”,中间多了一道斜线。这个带斜线的字母,在波兰语里的实际发音是“w”,所以是“乌”。

滕哈格还是滕哈赫?

正确的是滕哈赫,他也在一次采访中亲口确认了自己名字的发音。荷兰语里g是“赫”,同样de Ligt是德利赫特,不是德利格特。

加尔蒂埃还是加尔杰?

都不是。根据《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Galtier应译为“加尔捷”。根据该辞典的标准,tier在法语里都是“捷”。比如Blanchetier,就译为“布朗什捷”,“Blanchetiere”才译作“布朗什蒂埃”。两者的差别,就是“蒂埃”比“捷”多一个字母e。

普利希奇还是普利西奇?

正确的是“希”。因为他是克罗地亚后裔,其姓氏用拉丁化的克罗地亚文写作Pulišić。如果是si,那就应该翻译为“西”,但他的名字里,这个音节写作ši,š发“Sh”的音,那么ši就应该是“shi”。根据《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si一般译为“西”,shi一般译作“希”。

佩里西奇还是佩里希奇?

他的名字用拉丁化的克罗地亚语写作Perišić,所以应该是“希”,理由和普利希奇相同。

斯科特尔还是什克特尔?

是什克特尔。他的名字写作Škrtel,Š相当于Sh,因此是“什”。另外,根据《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一般出现ko或者co的组合时,才会翻译出汉字“科”。如果没有出现字母o,基本可以认定不能翻译出“科”字。

像我们约定俗成的一些外语人名,已经无法纠正,只能将错就错,这是因为,纠正这些错误要付出巨大的成本,同时会引起受众理解上的混乱。比如从现在开始,所有媒体都把里皮改叫“利皮”,球迷只会认为大家集体写错别字了。想通过长时间的解释说明,让大家接受“利皮”这个名字,是得不偿失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当足坛再次出现一个“Lippi”的时候,把他翻译成“利皮”,但这也需要所有媒体的默契和严谨。

同样的例子:澳大利亚足坛曾经的“格里菲斯兄弟”在中国有过效力:亚当-格里菲斯曾效力于浙江绿城,乔尔-格里菲斯、瑞恩-格里菲斯曾效力北京国安。但他们的姓氏“Griffiths”,规范的翻译应该是“格里菲思”。在英语姓名里,出现“th”时,要翻译成“思”而不是“斯”。比如,应该是“加雷思-贝尔”,而非“加雷斯-贝尔”。

在遇到这种问题时,比较取巧的方法是:对于约定俗成的“三个格里菲斯”,按照大家约定俗成的方式去称呼;但如果再遇到其他的Griffiths,则采取正确译名“格里菲思”,不再去扩大错译的范围。而在称呼贝尔时,为了避免引起受众的困惑,尽可能避免书写其全名,只叫他“贝尔”即可,这样也就回避了这个问题。这就是所谓的:在约定俗成基础上,尽可能地规范。

需要说明的是,《世界人名翻译大辞典》或许不是完美的,未必能够完全准确地展示人物姓名在其母语中的发音。但凡事需要有规范,才能够井井有条。既然这本辞典是一个现有的权威和规范,媒体就需要尽可能地遵循;当遇到辞典里未收录的姓名时,也要根据各种语言对各个音节的发音来反复推敲,尽可能给出一个规范的译名。

同样,对于受众来说,在遇到自己不熟悉的外语译名时,可以提出质疑,但不要采用嘲笑和否定的态度。须知译名也是一门学问,对任何未知的知识应当抱有敬畏之心,尽可能地学习求证,这对于自身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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