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前看霉霉演唱会，樊振东真的错了吗？

一项运动越职业化，越存在选手“不专注于赛场”、参与其他活动的可能性。

《共同体》是中国之声决胜时刻联合体育大生意推出的体育商业主题对话节目，以“求同存异，聊聊大家共同关心的体育热点话题”为口号，每周一期，逢周五晚上10:00于中国之声《决胜时刻》栏目期间播出。

世界乒乓球职业大联盟新加坡大满贯赛上，卫冕冠军樊振东爆冷在第二轮不敌队友林诗栋。而“小胖”赛前观看泰勒·斯威夫特演唱会的视频流出后，有舆论声音批评樊振东心不在焉、不认真备战，自酿出局苦果。樊振东其后回应运动员也有“自己的正常爱好和人际关系，也会继续在遵纪守法的前提下做真实的自己”。

这场演唱会争议，折射出运动员只能“专心比赛”的传统管理思路，与运动员保留个人生活选择权利的冲突。对于当代运动员来说，赛场外的自由空间是否变大？如何衡量运动员自我管理方式的合理性？2024年3月22日，第153期节目讨论运动员的赛场外管理。参与的三位“闲话者”是中国之声记者张闻，乒乓球全国冠军侯英超，体育大生意营销副总裁、盛意互动总经理罗冉峰。

本文为本期节目精华摘录。

01

当代运动员管理风格更人性化

张闻：刚落幕的世界乒乓球职业大联盟新加坡大满贯赛上，国乒不负众望包揽冠军，但是也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热点。一段樊振东在新加坡观看国际巨星演唱会的视频流出。有人觉得“追星”的樊振东更真实可爱，有人则质疑球员不应在比赛前分心。这些年来，通讯技术的升级让运动员有了更多和球迷沟通的方式，但对大众来说，备战期间的运动员生活依然颇为神秘。侯指导，您对樊振东这段视频的第一想法是什么？

侯英超：我参加比赛主要是20世纪90年代末到20世纪头几年的时候，当时国内都没有太多的演唱会，更别说出国找演唱会看了。而樊振东作为新一代年轻运动员的代表，现在才20多岁，成长的时代跟我们不一样。他们从小接触比较丰富的业余娱乐方式，管理风气也相对自由，去看演唱会应该是比较正常的事情。

张闻：不少人质疑的是，一名好运动员应该专注于训练，从而在比赛时拿出最好的状态。但究竟运动员的日常生活状态是怎样的呢？各种夏训、冬训、封闭集训，还有出国比赛期间的管理，他们有多少自由时间？侯指导过去出国比赛的时候，有机会自由活动，逛逛比赛城市之类的吗？

侯英超：当时是不太可能的。首先是我当初出国比赛的机会不算很多。参加重要国际性赛事的主力运动员出国机会多一点，而我当年不算主力运动员，一年出国可能就两三次。其次是出外比赛时一般是提前两天到比赛城市，像去欧美地方比赛，抵达后要倒时差、适应场地，然后比赛就开始了。比赛结束后，打比方说周六决赛，那么周日上午就会乘飞机回国。整个过程中，不管是单独出门还是约上队友出门，都几乎没有机会和时间。

樊振东是新加坡大满贯卫冕冠军

张闻：所以现在看来时代不一样了。2023年女足世界杯，中国队首战失利，运动员压力比较大。主教练水庆霞指导赛后给大家放假，取消了上午训练，球员们可以去随便逛逛。当时我去采访赛事，也住到了中国队下榻的酒店，吃早餐的时候就发现队员三三两两地出门了。对于她们来说，自由的空间比以前的运动员多了，只是当时可能成绩压力较大，从她们的表情来看不是很放松，不像真的很兴奋地想探索这座新的城市。

侯英超：现在的管理确实相对更人性化。另外，从当下的乒坛来说，情况也有变化。以前没有那么多比赛，而现在除了奥运会、世锦赛、亚运会、亚锦赛等等固定赛事之外，还加入了WTT。WTT的比赛又分级别，有大满贯、冠军赛、球星挑战赛等。中国运动员都会参赛，这意味着国家队集中训练的时间不像我们当年那样长，更多的时间花到旅程上了。

我们简单算一下，到国外参加WTT赛事，出门大概十天，回国后可能呆不了两天，又要飞到下一站。这样的行程非常紧张，同时存在比赛的疲劳和旅途的奔波，运动员会比以前累。在这种情况下，适当的精神放松比以前更有必要。给予运动员一定的自由度，让他们调节好心态心情，才能更好地承担在一些重点大赛上的任务。

02

职业化项目有更多“不务正业”

张闻：侯指导提到重要一点：当代运动员所处的环境和过去不同。不仅仅是舆论环境发生变化，训练、比赛的环境也不同了。过去长时间封闭集训模式盛行，期待运动员最终在大赛上爆发。而现在是以赛代练，考验运动员的个人经历分配。

侯英超：变化非常巨大。现在WTT的模式还加入了更多比赛以外的元素，例如球迷见面会、签名会，甚至会与乒乓球爱好者做一些趣味游戏或其他互动。这些环节旨在更好地宣传乒乓球，我们当年出国比赛时几乎没有。打完比赛就回国，期间几乎没有跟球迷互动。观众只能在看台上看比赛，别说直接走到球桌前与知名运动员过招，连互相一起聊聊球的机会都没有。

张闻：在不少项目里，参与球迷交流等配套运动，反而是职业运动员代表“职业”要求的一部分。冉峰，您最几周在跑一些个人项目赛事，是不是赛事官方就安排了一系列运动员互动环节？

罗冉峰：是的，最近两周我分别去了中国香港和中国澳门两场不同的高尔夫比赛的现场。香港举行的比赛是LIV巡回赛香港站。LIV的娱乐性包装非常强，赛事的风格可在不同阶段分别向高度专注竞技和向高度娱乐精神之间摇摆。本次LIV香港站的其中一项官方活动是参赛球手去跑马地看夜间赛马。对于参赛球手来说，这不仅仅是比赛以外的消遣，反而是一项赛事官方要求义务参与的活动。

四名高尔夫球星在LIV香港站比赛期间观看赛马

在个人运动项目，这种根据赛会安排参与周边活动的场景非常常见。刚才侯指导提到WTT的情况。而去年10月，上海同时在旗忠村区域举办上海网球大师赛和别克LPGA锦标赛。两场比赛都是国际性赛事，因为同时同区域举行，所以宣传方面做了互动。有ATP选手去了高尔夫赛场参与活动切杆，也有LPGA的选手在结束自己的当天比赛后，晚上去看网球赛事。

总之整体来说，无论是义务性参与还是官方建议选手参加，职业运动员的行程并不完全集中在比赛和训练上，这种情况是颇为常见的，甚至可以说是现代体育商业的重要组成部分。

03

真正的管理从运动员自身开始

张闻：我感觉乒乓球的性质和高尔夫网球还存在一些区别。一方面，乒乓球跟其他我们赋予“奥运争光”标签的项目一样，对大赛成绩有很高要求；另一方面，如今乒乓球也不断向着职业化包装的方向进化，希望乒乓球能在体制以外给予运动员更高的收入，同时更加带动乒乓球推广。

乒乓球想在这两方面都做得最好，管理运动员的风格就变了。有的“经典”管理风格，其实现在也还出现在一些职业运动项目中，这可能跟管理者的风格有关。例如CBA的北京北控请回了闵鹿蕾闵指导。闵指导像一名宿舍管理员一样，住在运动员宿舍最外面的屋子，晚上有谁从宿舍里出来他都能发现，然后就会友善提醒对方回宿舍。这种管理风格也挺有意思。侯指导怎样看不同风格的差异？

闵鹿蕾指导北控球员

侯英超：管理风格存在不同情况下由不同管理者执行的差异。我们还有一个名词叫“军事化管理”，指出某些运动队乃至国家队的管理方式也十分严格，什么时间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都有规章制度。

不过在队伍管理风格以外，我们还要留意到运动员的自我管理。有些优秀运动员，包括奥运冠军、世界冠军，不需要别人要求就已经能有效自我约束。那些所谓严格制度，对他们来说都不算什么难受的束缚。例如闵指导睡最外面房间，是不是主要为了提防队员晚上10点、11点后出门玩，导致影响第二天的训练甚至比赛呢？真正有成就、高水平的运动员，能抑制住自己出去玩的欲望，专心于能帮助自己进步、在比赛中发挥好的日程。那些没能具备同等自律性的运动员可能也能达到一定高度，但不会是最高的高度。

另外像我自己的情况，过去在队里周一到周六，只有周日是休息日。而由于我们年轻队员感受到跟主力队员的差距，所以也会主动找时间“加班”“补课”，希望水平能尽快提高、逼近主力队员。于是我们也会周日上午继续训练，只有周日下午可能稍微出外放松，看个电影、逛逛附近商场什么的。然后晚上又要点名、新一周又即将开始了，我们又重新专注到训练中。只要你心里有目标，这些想出去玩的情绪不会干扰到你。

04

顶尖运动员需要更多个性化管理方式

张闻：您的经历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点，是您后来回到赛场，拿到全国冠军。那时候是不是您个人对训练和放松的时间管理更合理，更找到一套适合您的时间管理办法？不少运动员似乎也是这样，在对自己的身体状态、比赛状态调节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后，其境界和年轻运动员需要宿管大爷看着截然不同。

侯英超：肯定是的。随着年龄和从事一项运动的时间增长，你会对该运动项目有更深的了解。我30多岁的时候离开国家队，开始进入自己管理自己的时间。而有的优秀运动员，可能在20多岁的时候对乒乓球理解的成熟度，已经达到不少30多岁的经验球员的程度，所以他们能达到最高水平，成为奥运冠军、世界冠军。

张闻：所以我也感到有些乒乓球迷似乎低估了球员的管理能力。不管是质疑他要不要看演唱会，还是他有没有带体能教练、请陪打等等，有的球迷采用一种像经纪人甚至保姆般的心态来讨论运动员的个人安排，这可能背后存在很多误解。顶尖运动员固然需要很多其他角色的辅助，但整体上是以其自己的安排和需求为核心。优秀乒乓球运动员，其实拥有类似的从自我需要出发管理自己的能力。

2019年，39岁的侯英超勇夺

全国乒乓球锦标赛男单冠军

侯英超：是的，他们能独立安排好自己的训练、备战等等细节。尤其当他已经有重要的成就时，他如何准备大赛、如何安排训练流程、训练量要多大、怎样保持兴奋，他都会有比较清晰的自我认知。这时候其他辅助人员更多是根据他的需要来配备。

张闻：所以从运动员看演唱会这件事情引伸，我们还可以去进一步认知运动员的日常管理。冉峰，其他的一些个人项目，运动员自我安排的自由度是不是会更大？

罗冉峰：高尔夫网球职业运动员的安排，更多可能是根据自己的成绩结合赛历的推进来安排。另外球星和普通球员之间的考虑因素会存在区别。

球星可能会考虑对哪个城市、哪座球场、哪场赛事更感兴趣，是否有疲劳，甚至有没有出场费。以这些因素为基础，他们再考虑在某一片区域是不是在两三周至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打一系列不同的赛事，从而让他们在区域性的旅程获得最大收益。而普通球员的行程安排可能没那么多选择，因为他们要赚奖金、要谋生，如果成绩不好，他们可能需要参加更多的资格赛，去争取闯入正赛获得收入。又或者他们为了大满贯、奥运会以及其他重要赛事的资格去多参加其他赛事。

至于组建团队方面，球员是能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选择，但也不存在纯粹的自由。很自然地，球员名气越大、成绩越好，可选的合作对象就越多。如果不是一名头部球员，他们不但不一定能请得到心仪的团队成员，甚至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服务团队。例如本周比赛我预算不够，只能请经纪人随行，那么体能师、营养师可能就要放弃了。所以职业运动员的自我安排，也不像大家想象完全自由放飞。

张闻：网球高尔夫作为完全市场化的项目，不是完全自由，但和乒乓球还是有一定差别。例如WTT虽然被定位为职业赛事，但是运动员的参赛安排、排兵布阵乃至双打配对等，都有可能要结合教练要求。另外参赛的目标也不是为了成绩，要结合大赛备战等考虑。但无论如何，乒乓球日益市场化，推广的范围也在扩大。期间可能也会导致一些所谓为流量付出的“代价”，例如运动员被允许“不务正业”。然而这种职业化、扩大推广的尝试并没有错。我们期待乒乓球的职业化进程能坚持下去。感谢两位来《共同体》聊天，我们下期再会。